哪些历史人物或事件让你看到人性的光芒,感受到读史的意义所在? 汪有,汪有,啥都有 讲个启蒙时代思想家的故事吧,我要讲的是法国孔多塞侯爵,他在中国没什么名气,就连他的故事我都是从不同的资料里零零散散地读到,而当零散的只言片语整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时,这不就是题主要的“让人在晦暗的历史色调中得到继续读下去的动力”么? 马奎斯·孔多塞出生在 1743 年 9 月,家境尚算富裕。少小显出对科学的兴趣,十六岁开始跟着百科全书派领袖达朗贝尔学习数学。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大半生,那应该是:乏味。 他算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好学生,一直按部就班,和当时的数学家欧拉、美国国父富兰克林都工作过,1777 年,他成为法国皇家科学院的常务秘书,提拔了一批像拉普拉斯这样的年轻后进加入学院。 他一生中都没有做出太大的科学成就,按说他原本会平静地走完几十年光阴,老死在侯爵的位置上。但在他 46 岁这一年,他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1789 年 7 月 14 日,巴黎市民攻占了巴士底狱。 巴黎的民怨不是一天堆积而成,七年战争中法国战败已经伤痕累累,美国独立战争中法国的慷慨支援又掏空了国库。1774 年即位的路易十六接过破败不堪的国家。与两位先君不同,路易十六温和善良却性格懦弱,他愿意去配合时代的洪流,施行改革,他尝试着轻徭薄赋、鼓励商贸、振兴工业,取消法律上的严刑拷打,尊重人权,实现言论自由及宗教自由。 路易十四在位七十二年,路易十五在位五十九年,如果能给路易十六同样的时间,或许法国终将按照他的蓝图,平稳过渡到民主时代,也未可知。然而,历史只给了他十五年。 最激烈的反对者恰恰来自于国王的身侧,特权阶级对他的改革方案进行了激烈的反对。而市民等级也认为国王做的远远不够,他们单独组建国民议会,并在 7 月 14 日攻陷巴士底狱。宣告了法国大革命的正式开始。 革命伊始,法国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气息,孔多塞作为吉伦特派的杰出人物,被选为巴黎立法议会议长,负责起草法国新宪法。按设想,法国将仿造英国,走上君主立宪的道路。此外,他公开主张女性应该拥有与男子相同的财产权、投票权、工作权以及接受公共教育权,力主男女平权。 然而情况很快急转而下,激进的革命势力的雅各宾派开始崛起,风云人物马拉创建了巴黎最负盛名的报纸《人民之友》。作为卢梭主义的信徒,马拉反对法国成为君主立宪国家,要求建立人民至上的全权政府。他宣称人民群众与特权阶级的矛盾不可调和,只有通过暴力流血,打破一切旧有体系,才能让这个欧陆大国涅槃重生。在他广为传播的宣传册里,马拉宣称,要“砍掉五六百颗头颅,来确保人民的安眠、自由、以及幸福。” 1793 年,在马拉的主持下,国民公会开展了对国王一家的审判,罪名是里通外国,以及向议员行贿。政治家、法学家马尔泽布,以古稀之龄出庭,担任国王的辩护律师。他与两位同事在法庭之上援引《1791 年宪法》,陈述即使国王有罪,根据宪法规定,国王依然应享普通公民的神圣权利,最高刑罚无过于放弃王位,判处国王死刑,恰恰是对宪法的亵渎。 然而 “路易十六必须死,因为祖国必须生”的口号盖过了一切理性声音,审判表决之时,马拉违反无记名投票原则,公开宣读投票内容,靠着市民群情激奋地围观,对投票反对死刑的议员施以巨大压力。最终反对处死国王的票数是 360 票,支持死刑的有 361 票。 这一票之差,使路易十六成为法国史上唯一被处死的国王。他不算是一个昏庸的君主,可也缺乏以雷霆手腕弹压局势的能力,他死在王位之上,只是因为在那个时间节点,他恰好坐在王位之上。 他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与他一道被处死在断头台,儿子路易·查理后来被投入监狱,受尽虐待折磨,去世在十岁的幼年。女儿玛丽·特蕾西娅则被殴打、被轮奸、被逼迫看着断头机斩下父母的首级,她多次试图自杀,均告失败,在父母的四个孩子里,只有她活到了大革命结束。 马拉亲手点燃的革命烈火也开始反过来舔舐他的身躯,国王被处死后仅一年,马拉在浴缸中泡着药水缓解皮肤病时被少女夏绿蒂·科黛刺杀,刺客随后被判斩决,死前留下一句遗言:“我杀此一人,是为救千万人。” 马拉的朋友画家大卫以古典主义近似圣像画的笔法绘出了他的死亡。画中马拉闭着眼倒在浴缸边沿,死前还在处理着革命文件,鲜血从伤口里涌出,右臂无力地垂落,肃穆的光线照在马拉身上,如同照着殉道的圣者。这幅古典主义的巅峰之作《马拉之死》,后来被收录进几乎每一部名画集录与美术教材。 马拉的继任者罗伯茨比尔随即设立起革命法庭,可以不经司法程序随意将所谓的反革命者无端处决,正式开始了法国的恐怖统治。在这段血腥的日子里,有四万法国人死在断头台或监狱当中。断头机以每分钟砍掉一颗头颅的速率高效运作,特制的船只满载着政治犯开到河心,在机械的操作下撤去船底,将犯人投入水中溺毙。犯人的家属只能遥遥地等候在下游,以打捞亲人的尸体。 危局之下人人都难以自保,这时的孔多塞侯爵,却从事着一件看似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他在忙着统一度量衡。 在科学院里,孔多塞、拉瓦锡、拉格朗日、拉普拉斯等一流学者聚集起来,摒弃繁复的英制系统,试图建立一套以十进制为基础的公制单位。我们今天米、公里、千克等日常使用的几乎全部单位,都诞生在这一时期。 只是,这些科学家没有来得及完成委员会构想的全部工作。 1793 年,巴黎皇家科学院被看做是旧有王室的势力残余,横遭解散。这个始建于 1666 年太阳王路易十四时代,凝聚了历代学者心血的学术殿堂轰然崩塌,倒在了建院的第 127 个年头。 这也是启蒙运动的绝响,当时启蒙时期黄金一代的思想家们都已凋零,孟德斯鸠去世在 1755 年,伏尔泰和卢梭去世在 1778 年,达朗贝尔去世在 1783 年,狄德罗去世在 1784 年。唯一见证大革命的思想家,只剩下硕果仅存的孔多塞侯爵,他以启蒙运动与大革命之中的贡献,一度被称作法国大革命的“擎炬人”。 可这位“擎炬人”终究因为反对雅各宾派的激进律法,在未出席法庭的情况下被判处死刑,只能躲在友人的居所里。 时局一天紧似一天,孔多塞的同僚挚友们,一个个离他而去。 科学院荣誉院士拉罗什富科·丹维尔公爵,全面反对暴民司法以及革命法庭,于 1792 年遭到市民杀害。 天文学家萨隆,当年曾独立计算出天王星轨道,在大革命中反对解散巴黎最高法院,获罪问斩。 化学家狄特里希男爵,时任斯特拉斯堡市市长,在他的居所里,音乐家鲁热·德·利尔创作了《马赛曲》,是宪法规定的法国国歌。狄特里希后来因为同情王室,被处决在断头台上。 法国天文学家巴伊,以对哈雷彗星与木星轨道的研究立说,大革命期间更曾就任巴黎首任市长。1793 年,他外出访问拉普拉斯,在途中被捕,由于拒绝审判王后作证而遭断头。 画像曾出现在每一本中学化学课本上的氧气命名人拉瓦锡,一直小心谨慎地避免发表政治观点,但由于他曾担任多个重要政府公职,被看做反动势力,于 1794 年 5 月被送上断头台,享年五十岁。 当年在法庭上援引宪法为路易十六辩护的法学家马尔泽布,也以反革命罪与女儿及孙辈被一同处决。他的后辈中唯有外孙女身怀六甲,逃过一劫,日后诞下自由主义思想家托克维尔。托克维尔在 1856 年出版的,那本前段时间因被王岐山推荐而登上畅销书榜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是对法国大革命最冷静深入的剖析。 孔多塞侯爵一共在友人的居所里躲藏了五个月,期间写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启蒙哲学著作《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用后来历史学家的评论来说,他的书里,透出的是一种“不可救药的乐观”。在逼仄压抑的时局下,他依旧相信人的理性与良知,相信人类的完美之路没有尽头。这位无所畏惧的启蒙者,对未来的人类远景洋溢着美好的憧憬。 孔多塞预言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届时阳光将只照耀在崇奉理性的自由人身上,届时暴君与奴隶、教士与他们虚伪的工具,将只存在于史书中或戏剧里。” 完成了著作,孔多塞走出了庇护人的居所,本希望离开巴黎,可旋即遭到逮捕。入狱两天后,孔多塞侯爵死在囚室里。这是启蒙时代最后一位思想家的离去,关于他的死因,历史学家众说纷纭。 大革命的遗孤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回顾这段日子,虽然有着外曾祖父马尔泽布惨遭断头的家族回忆,反思之余,他依然相信这是史上最伟大、最激烈的革命,它残暴地吞噬了四万条生命,也最终扫除了封建流弊;它开启了史上首段恐怖统治,也永久地改变了法国的面貌,把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混合着血液浇灌进脚下的土壤。 孔多塞和托克维尔,在大革命中,都是被革命的对象。一个因此死在狱中,另一个因此失去了母亲以外的全部亲人。然而在他们留下的两本著作里,没有对大革命的讽刺抱怨,即使在一片黑暗之中,同僚渐次死去,孔多塞依然大力歌颂自由理性的思想;至于托克维尔,他更像一位冷静的医生,用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法国的肌肤,露出腐烂的肌理,然后平静地说出:“这里坏掉了,所以我们不得不革命。” 孔多塞侯爵的预言:“暴君与奴隶、教士与他们虚伪的工具,将只存在于史书中或戏剧里。”现在还没有完全实现,但至少已经看见了希望。 而读过这段历史再去回顾孔多塞的著作,在那“不可救药的乐观”里,满满都是人性的光芒。 由于是我原创,所以,转载还是注明出处吧……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