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三体》系列小说的文笔?评判的标准是怎样的? Roc Lee,李弱可。 这是我将要发在专栏里的一篇关于《三体》电影改编的又臭又长的文字里跟「《三体》的文笔」有些遥远的关联的部分: 我最关心的两场戏(1)罗辑悟出黑暗森林法则 罗辑顿悟的场景,刘慈欣的文学描写很成功。对于电影改编者来说,这场戏既是机遇又是挑战。作为整部电影里最关键的一个转折,这场戏的动作设计和分镜头设计,都是考验电影工作者的。罗辑的表情,罗辑的步伐,罗辑眼中的世界,罗辑脑中的世界……都对编剧、导演和演员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而难度系数最高的一环,便是对罗辑想到的黑暗森林法则进行视觉呈现。 他坠入冰窟中,眼睛看到了什么?水底的景象在他眼中幻化成了什么? 这对视觉特效工作者来说也是挑战。 我最关心的两场戏(2)云天明的离别 读到云天明的大脑飞向太空的时候,我感动不已。这一幕的情绪冲击是很强烈的,但我知道,这终究是我自己感动了自己,因为读到这一段时,我脑海里还在自动播放背景音乐: 长沙的列车 带着我离开了你 一段段的越过 却不留痕迹 眼中藏着我欠你的泪滴 望着你渐渐消失的身影 …… 任贤齐 - 再见黄鹤楼 刘慈欣有很多出类拔萃的地方,比如他天马行空的科幻想像,比如他理科气质的严谨文辞,但如果把《三体》放到所有类型的文学创作中来比较的话,它并不是特别出色。比如说云天明的大脑离开地球的这一幕,刘慈欣只花了一百八十二个字不咸不淡地描述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去用大篇幅介绍与情感无关的技术细节了。本可以有的情感力量没有出来,只好靠读者自行脑补,自己感动自己。 在以文笔见长的文学作品里,情感本可以怎样表达呢?来,看一段余华的《兄弟》吧(嗯……这个比较对象对刘慈欣来说确实很不公平……)。 这一天的上午,他们的手臂戴上了黑纱,腰间系上了白布条,宋凡平的薄板棺材放在那辆破旧的板车上,板车上还放着宋钢的旅行袋,老地主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拉着板车走在前面,李兰拉着李光头和宋钢走在后面。 在李光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李兰的表情如此骄傲。李光头的生父给她的是恨和耻辱,宋凡平给她的是爱和尊严。李兰昂首走着,像电影里的红色娘子军。那个老地主弯腰拉着板车,像是正在被批斗似的,他拉着板车向前走去时,不断抬手抹着脸上的眼泪。他们和两支游行的队伍迎面相遇,革命群众的口号停止呼喊了,革命群众手里的小红旗也倒着拿了,革命群众议论纷纷地看着这四个人和一辆板车一具棺材。一个戴红袖章的人走上来问李兰: 「谁在棺材里?」 李兰平静和骄傲地说:「我丈夫。」 「你丈夫是谁?」 「宋凡平,刘镇中学的老师。」 「他怎么死的?」 「被人活活打死的。」 「为什么?」 「他是地主。」 李兰说到宋凡平是地主时,李光头和宋钢哆嗦了一下,前面的老地主吓得不敢抹眼泪了,她却是响亮地说了出来。游行队伍里的革命群众站住了脚,他们惊诧这个瘦小的女人竟然敢这样说话,那个戴红袖章的男人对李兰说: 「你丈夫是地主,你就是地主婆?」 李兰坚定地点点头:「是。」 那个男人回头对游行的革命群众说:「看到了吗?如此嚣张……」 他说完转回身来,挥手给了李兰一巴掌,李兰的头甩了一下,她的嘴角流出了鲜血,可她骄傲地笑了,继续昂首看着他。那个戴红袖章的人又给了她一巴掌,她的头又甩了一下,她仍然骄傲地笑着,仍然昂首看着他,她说: 「打够了吗?」 李兰的话让他怔了一下,他看看李兰,又看看游行的人群,满脸的奇怪表情。李兰对他说: 「你要是打够了,我就要走了。」 「他妈的……」戴红袖章的男人破口骂道,他挥手给了李兰两个耳光,让李兰的头左右甩了两下,然后他说:「滚吧……」 李兰嘴角流着鲜血,微笑地拉起李光头和宋钢的手,向前走去。大街上的革命群众惊讶地看着她,她微笑地走着,微笑地告诉他们: 「今天是我丈夫下葬的日子。」 说完这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时候李光头和宋钢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前面的老地主也在哭,他的身体抖个不停。李兰训斥李光头和宋钢: 「不要哭。」 她响亮地说:「不要在别人面前哭。」 两个孩子用手捂住了嘴巴,他们止住了哭声,可是止不住眼泪。李兰禁止他们哭,她自己仍然泪流满面,她微笑地流着眼泪向前走去。 余华的白描手法用到了朴素的境界,可行文从头到尾全是情绪在走。把喷薄的情绪用最冷静的文字表达,就像用太极拳的手法让一只小鸟飞不出掌心,这就是传说中的「笔力」了。 话虽如此,刘慈欣的文笔还是一直在进步的。至少,在《三体》中我就没读到过像《球状闪电》里那样让我着急的文字: 第二天一早,格莫夫送我们直到机场,分别前,林云说:「我知道,您对我们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事情,但请放心,我们以人格保证,绝不会把这一切说出去……」 格莫夫朝林云扬起一只手:「不,少校,我让你们来的目的就是想把这一切公诸于世,我想让人们知道,在那个可悲的理想主义年代,有一群共青团员来到了西伯利亚的密林深处,在那里追逐一个幽灵,并为此献出了一生……」 我们紧紧拥抱,泪流满面。 这种放在高考作文里可能都拿不了高分的文字,至少在《三体》里没有再出现了。刘慈欣在写作的时候更会「收」了,只是有时「收」得过头,反而把情绪也收回去了。 希望电影创作者不要错过制造这一幕经典的机会。 既然提到刘慈欣的文笔了……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这句话真的很晦涩啊。跟原版的「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比起来真的不是一个水准。当然,如果用把它翻译成英文,反而就不会那么如鲠在喉了。 另外,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这个据说是帕斯卡说的「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的出处和原文……而不是网上流传很广的那个谷歌翻译的英语句子…… 不用忠于原著吧(4)电影里的私人表达不能跑偏 如前所述,小说的故事和电影的故事在功能上天生就不同的。要叫人定坐在椅子上看上一两个小时的电影,必然对故事有更多的束缚,不能像书一样,叫人在排宿便的时候读一段,吃早餐的时候读一段,地铁里读一段,在公司厕所里又读一段。 电影没法像小说一样悠闲。 所以,作者在小说里的私人表达,如果跟主干情节没有决定性的关联,都可能被改编掉。 张援朝与他的两个老邻居杨晋文和苗福全,一直在小说里穿插。这三个小人物的生活,最终没能影响主干的发展,也没有独立出一个有趣的故事。它更多地充当了刘慈欣抒发个人想法的窗口,对于社会,对于政治,对于生活。 就改编电影而言,从这个角度讲故事是一个很有趣的思路,但如果想利用这条线,就需要做一些大的调整,要么让它影响到主干情节,要么让它内部完整,成为另一个故事。它会变成这部科幻电影里最不科幻的一部分,平易近人,与地球上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故事形成强烈的反差,戏剧效果会非常明显。 书中对未来的一些想象,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它们没有对主干情节产生必要影响,就会成为首当其冲的删改目标——特别是会提高制片难度的内容。这里面就包括刘慈欣的很多个人表达,比如女性化的男性。 这类删改并不意味着原著不好,而是电影和小说的天生差异所致。 不用忠于原著吧(5)让程心盲得更有意义吧 读到程心变盲的时候,我感到了以前读刘慈欣作品时从未感受到过的惊喜。以前读刘慈欣作品,有过震惊,有过慨叹,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惊喜。 这是真的吗? Is this really happening? 刘慈欣开始写留给人做文学解读的东西了么? 刘慈欣这是要从科幻作家走向文学家了么? 程心变盲的时间点实在太精妙了,很难不让人想到这一场「看不见」是在隐喻什么,或者是要贴合故事里的一段情节。 这让我无比期待程心重获光明的那一刻。 我读啊,读啊,终于读到「程心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更美丽了」,结果,她的复明原来只是一段冷冰冰的技术描写: 从澳大利亚回来后,经过诊断,她的失明最初是心因性的,因超强度的精神打击所致,但后来发展成生理病变,导致视网膜剥离并坏死。治疗方法是用她的基因进行不完全克隆,再从克隆体中的干细胞培育出视网膜进行移植,这一过程需要五年左右。程心处于深度抑郁之中,在黑暗中度过五年将使她彻底崩溃,于是医生让她短期冬眠。 你能想象我有多失望吗?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是刘慈欣没做好,只是我自作多情了。 在电影里,如果这一段「变盲」的情节不放弃掉,或者不改得更贴合剧情,那便是编剧的过错了。 不用忠于原著吧(6) 山杉惠子也给了我同样的感受。即将进入冬眠的山杉惠子在沉睡以前「眼睛突然睁开了条缝,透出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绝望」,这情节营造出来的戏剧效果太好,不禁让人对后续的故事百般期待。结果,让她「惊惧和绝望」的那个原因,看起来并不怎么值得「惊惧和绝望」。 不过,这个桥段在电影里表现反而可能蒙混过关。因为演员的眼神,到底是一种「惊惧和绝望」,还是一种别的什么激动情绪(比如恍然大悟加疑惑),是可以自由解读的。 不用忠于原著吧(7)这些角色太完美了 体现刘慈欣完美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地方不光是圣女情结,还有每一个主要角色身上的光环。最有血有肉的人物,都在以现实为依托的第一部里。哪怕是白沐霖这样一个匆匆过客,也能让每一个读者联想到自己身边的人。到了《黑暗森林》里,除了罗辑还有一点享乐主义者的毛病(所以他适合做电影主角),其他的主要角色都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不管是其他面壁者,还是破壁人,即使他们选择了甚至完全相反的方向。也包括章北海,还有后来的维德、程心、云天明。每一个人都是问心无愧的英雄。 史强只是作为一个工具而存在,他并不影响关键情节。从功能上来讲,他只是主角的附庸,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把场景串起来。作为一个工具,史强算是一个很丰满的形象了。其他一些工具性角色,比如曹彬、毕云峰、关一帆,在隔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免不了让读者愣一下:「诶,这是谁来着?」 在小说里,这样的理想主义情怀倒不是问题,因为它们都是作者的个人表达。但在电影里,如果普通人不够多,故事就会变得很难操控了。近些年的超级英雄电影里,最成功的角色显然是钢铁侠,而原因就是,托尼·斯塔克的「小毛病」非常多,让观众觉得十分亲近。 诺兰的新作《星际穿越》其实也有类似的问题,不是吗?马修·麦康纳扮演的角色太完美了,哪怕他做了一个可能造成不利的选择,背后也有一个漂亮的理由为他撑腰。诺兰以前的电影不是这样的。他以前的电影主角都是有污点的。从第一部《跟踪》开始,到上一部《黑暗骑士崛起》,每一个主角都有凡人的一面,甚至不如普通人的一面。这一次,马修·麦康纳的形象太光辉了。 《三体》这方面的改编难度比较大。 刘慈欣太爱他的角色了。这些角色其实每一个都是他自己,他只是给自己设定了不同的立场,然后根据不同的立场做出不同的选择,而每一个角色也依然是刘慈欣。都像刘慈欣一样聪明,都像刘慈欣一样心怀理想。令角色做出不同选择的,只是立场。而这些立场,对刘慈欣来说,恐怕都是「我不一定不会选择的立场」。 所以,要把这些角色改造得更适合电影的需要的话,最有效率的办法是开编剧会,把这么多个刘慈欣,拆开来,给他们分别赋予编剧甲建议的个性,编剧乙想到的特点,以及这些个性和特点的发展变化。 如果有朋友不明白电影里对角色为什么有特殊要求,就举个例子吧。 如果《无间道》的故事是刘慈欣写的,陈永仁一定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誓要铲除黑帮、并为之不懈努力的卧底警察。也就是传说中的伟光正了。 如果《无间道》照那样拍,就会变成一部香港警察形象宣传片。 我们都知道形象宣传片的口碑是怎样的。 所以庄文强和麦兆辉不能这么写。 陈永仁虽然「想做好人」,但是并没有那么坚定。他为人不是很友善,一度令黄志诚抱怨「你对我态度好点行不行」,甚至威胁陈永仁「我回去删了你的档案」。他内心深处虽然一直是向善的,但行动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动力,所以很关心到底什么时候能退休。而且他还是个很会泡妞的花花公子(不过大部分观众都会把他「勾搭」李心儿的对白当成纯爱,不光因为这个角色是由梁朝伟扮演的,后期的剪辑和配乐也都在把这个气氛往纯爱的方向推。如果没读过编剧自己的解读,我也不知道原来这里是想把陈永仁描述成花花公子)。 直到黄志诚坠落到他身后的出租车顶,他才被命运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变成了感动观众的那个悲剧英雄。 不是说电影里的人格不能完美,而是不完美的人格更容易被观众记得。 不用忠于原著吧(8)试着风趣一点儿吧 这倒不是硬性要求。你看克里斯·诺兰的科幻电影都挺严肃的,票房也都很高。但预算这么高的电影,从商业角度考虑,加入一定量的幽默情节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幽默显然不是刘慈欣写作中的长处。刘慈欣在描写荒诞的情节时,也没有把文字变得特别诙谐的习惯。他总像一个一本正经的教授,用黄金分割、艺术意象给你分析一幅希特勒化着小丑妆的漫画。《三体》里很少很少能出现这样的段子: 「那是生死线,船一旦过去是回不来的。」杰森瞪着毕云峰说。 「船在大旋涡中转多长时间才能被吸进去?」 「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吧。」 「那就没事,直升机会救我们上去。」 「可我的船……」 「我们会赔你一艘。」 「比香皂便宜。」AA 插了一句杰森听不明白的话。 甚至在智子说出「我们女人」这样的话时,拘谨的各位角色也没能调侃一下。 夸张一点地说,哪怕电影改编的其它部分全都弄砸了,但是却把它变成了一部笑点不断的喜剧,它也一定可以获得票房成功。 可是……把《三体》改编成一部好喜剧的难度明显比正常改编的难度高…… - 仅作为这个回答的小结: 刘慈欣是大神,是中国科幻史上的丰碑,但单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讨论的话,大刘确实也存在一点上升空间。 And I can't, I up 不了。 - 查看知乎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