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报标题:寶寶什么时候变成了宝宝? 趙瑾昀,楚有頑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宝」字是宋元以来比较常见的俗字,《宋元以来俗字谱》引用的 12 种宋元明清民间刻本中,全部使用了「宝」字。 无独有偶,在同时期书家的书法作品中,也偶尔有「宝」字出现。(下图引自李乐毅《简化字源》) 可见「宝」字至迟在宋代,已经进入了社会通行领域,并且在比较通俗的书籍刻本、手写字中得到了比较廣泛的应用。 因而清代的庚辰版《石头记》上面出现这个「宝」字,毫不奇怪。 庚辰版《石头记》作为一种比较有名的清代抄本,保留了大量清代的俗字(抄本相对于刻本来说,俗字更多),是研究俗字的好材料。 题主你说的「半简体半繁体」是不对的。「简化字」、「繁体字」形成概念上的对立,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颁布《简化字总表》之後才产生的,这之前的文献都不能用「简繁」二分法去概括。 含有大量俗字的庚辰版《石头记》有一部分「简化字」,又有一部分「繁体字」,只能说明这部分「简化字」、「繁体字」在清代的抄本中都有出现,都不是生造的。 当然你从这一页书影中还可以看到一些不符合现在「简化字」、「繁体字」的用法,比如「林代玉」表示「林黛玉」、「宝⿰釒乂」(或「宝⿰釒义」)表示「宝钗」、「呌」表示「叫」、「一斉」表示「一齐」等。 「寶」字的历史 应该说「寶」字是一个异体字非常多的字,而且这种情况从先秦就开始存在。 我们以《古文字類編》的「寶」举例: 甲骨文中的「寶」从「宀」,下或有「貝」、「玉」(其中粹 1279 一形省去了「玉」,只留下了「貝」,作「⿱宀貝」)。是个很典型的会意字。 「貝」和「玉」都是比较珍贵的物品,可作为货币使用。甲骨文「寶」字的构形所反映的,是房子「宀」里贮藏「貝」、「玉」之类的珍宝之形。 金文中有些「寶」在甲骨文构形的基础上加声旁「缶」,这也就是今天这个「寶」字的来源了。需要注意的是有些人以为这个「缶」也是形符,与「貝」、「玉」一样参与表意,这是不对的。因为「缶」并非昂贵之物,而且是後加的,视为纯粹的声符比较妥当。(「寶」「缶」二字均为幫紐,「寶」幽開一,「缶」幽開三,两者声韵皆近) 从六书上来说,金文中的「寶」是个形声字,从「⿱宀⿰玉貝」(即甲骨文「寶」字,为会意字),「缶」声。 此後「寶」的古文字形体(包括战国文字)无非是在「寶」的基础上增减部件的结果。其中有一路比较特殊的做法是增加「保」声,比如上图中春秋·齐的「齊縈姬盤」以及战国·楚的「包山簡」。 「寶」的秦系文字沿袭了宗周文字的构形,作从「⿱宀⿰玉貝」(即甲骨文「寶」字,为会意字),「缶」声的「寶」,而其他异体字基本上都废弃了。 在古文字中「缶」和「尒」(尔)字十分接近,而且汉代的「珍」字均作「珎」。所以从汉代开始,「寶」字中间的「珤」多形变类化为「珎」(即「珍」)字,作「寳」。 从六书分析,「寳」字从「宀」从「貝」从「珎」(即「珍」字)。 所以从汉代至今,最常用的两种写法就是「寶」和「寳」。 中古时期常用的俗字材料——敦煌变文——大多用「寶」或「寳」,少数卷子中出现了「珤」(省「宀」、「貝」)、「⿱宀珎」(省「貝」)的字形。可参黃征《敦煌俗字典》: 宋元以来常用的「宝」字,可视作「寶」字省去声旁「缶」以及一个表意部件「貝」所造的略字,表意性上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可参甲骨文中的「⿱宀貝」)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 「寶」和「寳」在历史上在社会通行领域一直占据主流,哪怕是在宋元以来「宝」字在某些通俗领域(比如一些比较随意的手抄本)流行後,也没有改变「寶」和「寳」的绝对主导地位。 这种情况直到当代才有改变。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中选择「寶」废弃「寳」并且在接下来的《简化字总表》中规定以「宝」代「寶」之後,才使得「宝」无论是从法理上还是真正的社会通行上,都取得绝对主导地位。 简评《简化字源》、《简化字溯源》对「宝」的梳理: 李乐毅《简化字源》,1996 年出版 张书岩《简化字溯源》,1997 年出版 从两者的行文结构、出版顺序等方面来看,张书岩《简化字溯源》是大量借鉴(或者说抄袭)了李乐毅《简化字源》的,并且省略了大量书证信息,只保留「始见」证据。 据笔者反查《简化字溯源》提到的汉中山王印以及《简化字源》提到的汉角王铙,的确有这样一个字例,而且是孤证。这只能算是「始见」证据,并非社会通行证据。 从笔者上文梳理的「寶」来看,汉魏直到敦煌文献(通常有很多俗字)所代表的中古时期,绝大部分材料仍然作「寶」和「寳」。中山王印中出现的孤例「宝」,应是考虑了玺印字体布局等因素所做的改造【注】,并不代表汉代就使用了「宝」字。否则现在出土的各类大宗汉简中,为何没有这个「宝」字呢?比如西北居延简,出自军伍粗人之手,理应很俗,但是也没有「宝」字。 【注】:玺印文字为了达到艺术化效果,保证每个字「笔画」的疏密程度,经常会有这种改造。这有点像现在字体廠商所做的比较夸张的艺术字体,追求的是艺术化的表达,而字形上可能并不符合规范或者会被认定成错别字。 @金波 老师的一篇答案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字体中的「梦」字写成这样合理么? - 金波的回答 另外《简化字源》还有提到「唐代的敦煌变文和宋元明清的通俗文学刻本」有「宝」。其实「宋元明清的通俗文学刻本」的确有「宝」,而且还很多,这应是转录了《宋元以来俗字谱》的结果。而「唐代的敦煌变文」的「宝」,笔者核对诸多敦煌文献以及潘重规《敦煌俗字谱》、黄征《敦煌俗字典》却没有发现。 考虑到潘重规《敦煌俗字谱》一书在各个敦煌俗字字形下,还转录了来自《宋元以来俗字谱》的内容作为比对。笔者估计《简化字源》提到的「唐代的敦煌变文」的「宝」,可能是作者本身的疏漏,误认为来自《敦煌俗字谱》所引《宋元以来俗字谱》的字形也是敦煌俗字。也就是说敦煌俗字中没有发现「宝」。 擅长玩文字游戏、断章取义,只保留有利的「始见」证据的《简化字溯源》做得更绝。该书将《简化字源》「唐代的敦煌变文和宋元明清的通俗文学刻本」直接改写为「唐代敦煌变文写本」。从做学问的角度来看,引用其他文献时没有核对原始出处已是大谬;又因为该书目的是为了宣传「『共产党钦定简化字』每个字的来历都很古,都历史悠久,都很正统」的错误思想,所以转引时刻意保留对其有利的「始见」证据,没有摸着良心从客观事实本身去阐述这一问题,可谓是居心叵测。 故而笔者在论述这一问题时,只举宋元以来「宝」字已经进入通俗文学刻本领域的客观事实,并不盲目攀附先秦、两汉文字作为「始见」证据,因为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 两汉文字里偶然出现的「宝」字形,是没法在经过汉魏六朝隋唐千年时间的洗刷里,顽固地保留并且与宋元以来的「宝」有传承关系的。就像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与 1500 年前古希腊的「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没有直接的传承关系一样。 「古已有之」往往被这些有雄心(或者说有野心)的「改革家」利用,证明其「改革」具有法理上的正统性。 近代有康有为的「托古改制」,现代有张书岩之流的「共产党钦定简化字每个都古已有之,都有无可辩驳的正统性」。 笔者按:现行简化字的确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古代(有些可远溯到战国,有些则只能上溯清代)的俗字、异体字。但是也有 4.36% 的「现行简化字」来自 1949 年前共产党在解放区所造的「解放字」,有 12.65% 的「现行简化字」是 1949 年之後才出现的。 数据可参见 简化字(五):简字归类 笔者所反对的,是张书岩之流打着「溯源」的幌子宣传「『共产党钦定简化字』每个字的来历都很古,都历史悠久,都很正统」的错误思想,并非反对「简化字」本身(笔者对「简化字」的态度和「二简字」、「繁体字」一样,都保持中立)。 笔者在 「体」字是怎样产生的?与「躰」、「骵」之间有什么渊源? - 趙瑾昀的回答 答案中,推荐了《简化字源》一书,也批评了《简化字溯源》一书,当时没有说明缘由。其缘由正是上文所述:《简化字源》书证齐备,其结果比较接近真相;《简化字溯源》刻意断章取义只保留片面的事实,隐瞒不利证据,宣传错误思想,实际上是在培养各种各样极端的原教旨主义「简体党」。 对《简化字溯源》断章取义、刻意攀附古代文字的批评,还可见这两则文章: 据说简化字只有 388 个,其中只有一个字是 1949 年后出现的,是哪个? - 趙瑾昀的回答 關於章帝千字文「漢 / 汉 / 政」字(建议先看第 8 楼) 还有两点本文没有细谈,可能会让不太了解汉字构形、现代规范字的朋友产生困惑,但是笔者在其他答案下已经说过了: 「寶」中「王」形就是「玉」字:为什么「圡」(土)字会有一点? - 趙瑾昀的回答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规范汉字政策是先进行异体字规范,後做汉字简化的:简化字(二)——规范汉字的组成部分 说得有点离题了,就先到这儿吧。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