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valid s 阅读原文 《红楼梦》最大的问题是,作者以为它是小说,读者也以为它是小说;但实际上,它并不能当小说看,也不能当小说写。 这是因为作者的初心是“为闺阁立传”;传记的写法,自然和小说不同:小说太“细”,需要想角色之所想,而传记作者却不可能知道所有;传记太“实”,太过实诚的作品便容不下虚构——就好像没人能给维纳斯续上断手一样。 或者说,小说是“随心所欲”的,人设搞好,故事梗概 / 脉络设计已定,然后想想每个人物遇到不同场景会如何应对,就那么写下去就行了——说的粗俗点,反正小说不就是编故事嘛。尽作者所能,把故事编真了、编圆了,也就圆满了。 但是传记不一样。它必须真实的描摹人物以及他 / 她所经历的重大事件。但是,一旦你追求真实,文章就特别难写。 尤其是,当你自己也是局中人时。 作者不是黛玉肚子里的蛔虫,不是宝钗肚子里的蛔虫,不是王熙凤肚子里的蛔虫,更不是贾雨村肚子里的蛔虫、皇帝老儿肚子里的蛔虫…… 既然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为什么曹家会被抄家?作者一定知道主要参与者、知道主要利害关系,甚至知道事件的大致轮廓;但他不可能知道每个人的脑回路。 他不可能知道其中每个人那种没由来的恶意是如何突然出现、突然炽烈的、又如何越过人间道德的底线、促成了这大观园里一众男女的毁灭。 如果说写恶意还可以“不负责任”的臆测甚至干脆推脱给“天意”的话;写作者认为自己负有责任的、必须为其昭彰事迹的脂粉英雄时,这种粗疏显然是不可接受的。 因此,他只能写自己所知、所见,然后以尽量合理的猜测去补足其中的缺失;这个过程中,“脂砚斋”等人可能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使得他可以圆上很多情节…… 但是更多的情节、更多的人物,他肯定圆不起来。越是那些个性化却又没由来的东西越是难圆。 强行去圆,就成了“以自己的想象编造他人的事迹”;无论稍有同情还是略带生分,都容易把人物写成“自己所认为的样子”而不是人家本来的样子。 于是,这个人物便不再是原型本身,而是“基于自身认知的编造”。 这种编造显然大违作者立传的初心。 因此,红楼梦不可避免的写的东一鳞西一爪,时间错乱情节突兀。因为这本就是徒劳的拼凑作者自己脑海里那越来越模糊的记忆碎片…… 这些记忆碎片就好像拼图一样。剪碎了一地,又被风吹散了大半。而现在,他需要用这些百不存一的、指甲盖大小的残片,尽量……拼出一幅全息水准的清明上河图来。 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现实太琐碎、太复杂。作者看到的不过是别人命运之百中一二甚至万分之一;他以为的“关键”或许只是无意义的琐碎;而被他忽略的只言片语反倒是走向悲剧的关键一环…… 比如,迎春嫁给孙绍祖这件事,中间肯定有很多很多故事——婚约因何许下?贾赦为何会花孙绍祖的钱?这钱怎么就还不了了?贾政什么时候试图插手?又是怎么被贾赦怼回去的?面对这个尽人皆知的火坑,迎春是否反抗过自己的命运?如何反抗的?又为何放弃? 这里面一定有无穷无尽的细节。再熟悉他们,凭空想象都不可能想清楚——比如写迎春反抗,调子稍高成了凭空拔高(甚至成了“忤逆不孝”);调子稍低又显得格外窝囊……但现实中,这个人物一定会遵循一定的逻辑,这才能说服自己接受命运——或者说,压服她的长辈一定搬出了什么足以逼她闭嘴的说辞,这才能促成婚姻。 对于不够敏感的人,哪怕自始至终在旁边看着,恐怕都说不清楚。何况以宝玉自代的作者显然还不够资格旁观——姐妹的终身大事,有人家父亲在,哪有表兄弟旁观的份儿。 你可以尝试回忆下你现在最熟悉的几个朋友以及你究竟什么时候和他们认识、你们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究竟是谁去找谁、如何办出来的——别光想,拿纸笔写下来;然后找他们对证——然后你就会知道这几乎是个不可能任务。 评论区有一些自以为天赋异禀的人。然而“曼德拉效应”才是普遍现象。 只有“超忆症”患者才能巨细无靡的记住一切。 想试试的话,不妨挑战这些问题: 你小学五年级的同桌叫什么?十几年教育经历中这十几个同桌,全都能说出名字吗? 高一暑假后第一个星期三的第一节课是什么?不用很细,回答数学 / 语文即可。 你结婚时一定拍了很多照片。现在,翻开相册,告诉我这些照片的拍摄次序。 宝宝出生是件大事,你绝对不应该忘了。告诉我,她的识别标记是系在左手 / 脚上还是右手 / 脚上。 再来个近的:23 号武汉宣布封城那天,和你一起吃饭的都有谁、都坐在哪里、谈起这件事时是谁先发的言、各自都说了什么? 迄今为止,世界上能清晰准确的回答这些的只有寥寥几个得了超忆症的病人。他们多半都还在被人研究呢。要不咱来努把力,看能不能把自己也送实验室里面?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个呢? 因为我手里有一堆十多年前的短信 / 帖子,这些东西还全都有发表日期;但日期、内容和我记忆中的很多事情的节奏已经很难对上了(有些我觉得隔了很久的几件事竟然发生在同一天,有些我觉得连续发生的中间隔了很久;有些我觉得年前发生的是在年后,有些我觉得年后发生的却在年前;甚至还有一些怎么对都对不上的),花了一整天才理顺了一小半…… 这还是只有不到十个人掺和、核心事件仅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的一件事。 说清楚这件事很容易,至多再把时间线捋一捋;但把其中的每个人不夸大、不缩小的放在原本的位置、写清每个人的动机,这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话,当年我都没想明白,何况已经模糊了的十几年后。 很多人、很多话,当年的他们都是懵懂的,不知误解到了哪里,这才会莫名其妙的冒出来、然后引起了别人新的误解……那么十几年后,琢磨这些话,你是不是必定偏的更远?你又怎么理清这一团乱麻? 很多事,是当事人在海量或真实或扭曲或虚假的信息轰炸下、心乱如麻情绪激动之下的脑抽选择;在当时她都说不清自己怎么就成了这样。那么十几年后,另一个人又如何理清她的动机? 这里面有一百种、一千种甚至十万种可能;选择任何一种可能,都是在用作者的猜测去覆盖他人的真实性格——不,不光凭想象添加有的没的是在覆盖别人的真实性格;甚至漏写了一句,都可能遮掩了人物自身的光彩,都是平白给人身上溅射污点。 而这种遗漏是必然的。若非交流不通畅,若非太多太多事情被隐瞒,我肯定不会允许事件歪到这个走向。 那么,当我努力的凭着回忆和无可避免的猜测去还原事件时,自然免不了要频繁的“这是个明显的预兆(然而当事人却看不见)”了——不然的话,当年全身心感受着各种信息的我都还弄不明白的很多事,到了只能看到我只言片语的读者那里,自然就更要“不知所云”了。 但这种预兆写出来,必然是“草蛇灰线”甚至“剧透过多”。 然而,不写预兆的话,那些我看不见的、故意瞒着我在背后搞出来的各种小动作——那些实质性促使悲剧发生的动作——我该怎么写? 怎么写都是猜测。怎么写都是“小说”而非“传记”,都会损害真实性——和其他实写的、复杂细腻的现实比起来,都会显得粗疏直白,是那么明显的不真实。 这是任何试图描摹真实事件的人所必须面对的问题。 真实的部分写的越细、越真,虚构 / 猜测部分就越是没法着手。 ——注意不是“不敢虚构”,而是一旦真实部分写的过真过细,“虚构”就会超出人的能力极限。 典型如历史穿越文。这种文章已经足够粗疏了,但借助史料记载仍然可以写的极细极真;但前面写的越细越真,后面就越是没法看,就越是只能虎头蛇尾草草收场(或者更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此,我认为不是作者不善于写情节转折,而是他身在局中,无法窥见事件全貌。 这些事件,或许事先早有种种迹象,但它们仅仅只是“迹象”——不是原因,不是情节链条上的一环,仅仅是迹象。 然后,在某些极不起眼的、琐碎的事件的扰动下,情势突然以一种局中人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崩塌——突然就把一个烂摊子毫无逻辑的摔在局中人面前。 同样的,不是作者写不好事件先后、人物关系,而是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得了。 家事远比国事难写。因为后者往往有海量的文献记载(毕竟想要影响国事,分量不足的人物 / 事件是不够格的);既有痕迹可循,自不难写清全貌——至不济可以宏大叙事嘛。 但对家事,复盘是不可能的。正如事件发生的不可预测。那些再也无从追究的、不起眼的细节,在家事中起的作用实在太大了。 事件发生前,有心人还可以通过蛛丝马迹、通过主动询问 / 探听来尽可能的窥知未来;一旦大厦倾颓、家破人亡,你,去哪找人(鬼)问“当年 XX 家的 XX,怎么就嫁了中山狼呢”——相信我,你会问出一堆匪夷所思的“真相”。 这些“真相”能活灵活现到若非亲身经历,连你都能说服的程度。 可想而知,越是觉得自己需要为闺阁中不应湮灭无闻的珍珠负责,作者就越是不敢“为了串起中有大量空缺的几片碎片”而随意杜撰情节。 因为相对于复杂的现实,凭空杜撰的情节实在太容易“崩”了——尤其是,情节转折处,恰正是人物特色最鲜明时;当你写小说时,自可杜撰一堆细节把人物写的出彩;但当你想“立传”时,无穷无尽的、必须对上的线头会让你手足无措——因此,如果深究,红楼梦连那些普普通通的情节都写的一团乱,何况复杂度爆炸的转折时? 一旦写的太实,归拢诸多细节便非人力所能为。 因此,为了避免“写崩”,只能借助于隐喻、图谶去串联书中人物的命运。 只有想尽办法不去写实;甚至有意引入太虚幻境、真假宝玉,忽虚忽实把事情搅乱——拉开距离,才能更好的反映真实。 不然就只能一篇一篇讲彼此分离的一系列故事,不可能写成前后贯通、详略得当的一部小说。 但是,引入虚构情节 / 人物仍然极易搅乱故事情节 / 人物关系。拉的再远都摆脱不了这个魔咒。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言弥补嘛。 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些虚写的东西,自然免不了要严重伤害作品的真实性、逻辑性。 这种伤害,在遭遇巨变、兵荒马乱之际会显得更为严重。因为此时,作者的观察必然中断——他只知道自己的经历,哪知道别人怎么就…… “花落人亡两不知”,这句诗,竟是作者当年的真实写照。 不知道,却也得硬着头皮写…… 因此,我一直认为,红楼梦这本书从未真正写完过。 最初,我觉得作者应当是“不忍细写美好的毁灭;尤其是在他那必然的、一定要把毁灭写真写实、一定要传达自己痛彻心肺的感觉给读者的执拗下,细细的用文字一遍遍碾碎美好,这显然是非常非常……耗费生机的”;所以在他真正完成之前就去世了。 现在,我认为,那时的作者是被迫的局外人。他根本就不知道红楼众女毁灭的详细过程;或许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黛玉”去世的消息,但究竟是如何死的?是谁收葬她的尸身?尸骨葬于何处? 不忍知道,也无从知道。有的,只是谣言。 “写不完”本就是注定的结局。本就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其中细节,本非人力所能补齐。 曹雪芹也不能。 因此,即便某个地方真有“曹雪芹亲笔一百二十回全本”留存,也不太可能真把“草蛇灰线”之处统统接上。甚至,就连书中人物的最终结局都未必能写的让人信服。 因为作者自己也不知道。 甚至,很可能其中的一些当事人自己都像英莲一样,懵懵懂懂身不由己;等回过神时,已经被辗转卖给了呆霸王。 ——所谓“草蛇灰线”,只怕作者本人也和读者一样迷茫。 ——恐怕“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就是真·结局。也是作者唯一知道的东西。 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把一腔热血都呕出来、燃烧整个灵魂、一丝不苟的填进去,终也不过是“葫芦僧判葫芦案,糊涂人写糊涂事”。 因此,这本书最终定名为红楼“梦”。 阅读原文